话说清代山东莱州府近郊, 有位少女名叫杨二姐, 生得娇美艳丽, 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且待字闺中,因而求婚者络绎不绝。她的邻居李大根是个无赖,早就垂涎杨二姐的美貌,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和她亲近亲近。但杨二姐一是嫌李大根貌丑, 二是嫌李大根性格凶暴残忍, 三是嫌李大根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加之家里人的反对, 所以拒绝与李大根来往。李大根虽然无缘与杨二姐亲近, 但垂涎之心已有, 总是暗地窥测她的行踪, 等待时机。

机会还是终于来了。嘉庆十六年 (1811) 夏日的一天, 烈日当空, 酷暑难耐,李大根因思念杨二姐,跑到杨二姐家附近的树下乘凉,不时地向杨二姐家张望,希望能够一睹芳容。这天因为天气炎热,杨二姐没有出门,但门外酷暑, 门里闷热,少许时间便香汗淋漓, 于是杨二姐拿出澡盆, 烧些热水,准备洗个澡以去烦热。孰不料拿盆倒水的乒乓声被李大根听见,便抬眼望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大喜过望,便蹑手蹑脚地摸到了杨二姐家的后窗下。

杨二姐弄好了洗澡水,一面脱衣服,一面用手试探水的冷热,不一会儿, 衣服脱尽。 杨二姐看到自己光滑的皮肤, 不由地脸红起来, 对着一盆清水观看自己的身影, 颇有顾影自怜之态。 正是 “添两颊之红潮,徘徊顾影”。 杨二姐进人浴盆, 用水轻轻湿润自己的身体, 待用毛巾擦拭后背时,余光发现后窗有人窥探, 不觉大惊失色, 连声惊叫。杨二姐的惊叫声被邻佑听见。大家纷纷赶来,将偷看的李大根擒获。

这里先讲一下什么是邻佑。 大家一听“邻佑”, 马上就会想到是邻居,但这个邻佑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左右隔壁、对门儿的邻居含义是完全不一样。中国古代一直将“邻佑”视为一个群体,是指居住在邻近、可以互相佑护的人。 那么这个邻近的范围究竟有多大呢? 在清代的法律中,举凡在本人居住的5里范围内,都算是邻佑。按照当时的律令,这些邻佑都有“守望相助” 的义务, 凡有谋反、谋叛、斗殴杀人、兴贩私盐、私铸铜钱、私习邪教、私藏军器、 私出外境及违禁下海、强盗行劫、白昼抢夺、盗田野谷麦, 夜无故入人家、窝留盗贼、买良为娼、容留聚贿, 失火等事情, 邻佑都有刑事责任, 凡是知而不举报, 不协助擒拿,不积极救火救助者,都要被判刑,重则杖一百,流三千里,轻则也要笞四十，而对于谋反、谋叛等重案要案,邻佑知情容隐,与犯人同罪,要被判死刑，容留与隐藏犯人也要被判处死刑, 但要区分知情与不知情,知情判罪,不知情从轻处罚。杨二姐的叫喊, 邻佑听闻,如果不来救助, 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 至少是杖八十。大家想啊, 有这样的法律规定在, 周围的人又有谁敢不前来援救杨二姐呢? 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杨二姐的家, 这李大根还能跑得了吗? 所以李大根无处逃匿。邻佑抓住了李大根之后, 就与杨二姐一起将李大根押送到莱州府, 具状要求知府严惩无赖。

当时的莱州知府是大名鼎鼎的张问陶 (1764-1814),字仲冶, 号船山,人称张船山,翰林院出身,在当时可以称是最高学历，因此也颇受人尊敬。其在文学、思想方面的造诣,更是得到时人与后人的推崇。

大家试想一下, 这么一个才华横溢又非常聪明的人, 面对着这样一个案子会怎么判呢? 又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杨二姐的美貌和李大根的凶恶呢? 我们还是先从这个案子的判词说起。 其判词如下:

讯得杨二姐, 葳蕤弱质,小姑犹是无郎 而李大根豹虎性成, 色胆竟思猎艳往日垂涎已久,恨无嫌隙可寻一朝机会忽来,讵肯凭空放过?

这段话先交代了案件的起因, 一个漂亮的姑娘,还没有结婚一个生性凶猛的小伙子看上了姑娘,早就对姑娘垂涎三尺了,只是没有机会亲近,现在有窥探的机会, 能够放过吗? 那么张船山对当时案发现场的具体情况是怎么来描述的呢? 涉及哪些偷看的细节呢?判词继续写道:

祸缘杨二姐, 罗襦乍解, 背人悄试兰汤 绣带旋松, 随手抛将藕覆添两颊之红潮 徘徊顾影绉一弯之青黛,婉转凌波。

这段判词交代了案件发生时的场景,而且文字写得很优美,生动地刻画出少女洗浴的情景。 面对这样一个场景, 李大根的内心蠢蠢欲动。 那么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张船山描述如下:

而水声之轻蘸, 顿惊隔院登徒遂谓香泽之堪亲, 遽效逾墙宋玉。寺非普救, 无有张生 地异巫山, 不逢神女。

这段文字交代了李大根作案的动机, 李大根是一个单相思，他以为会像典故里头所讲的那样的人，杨二姐一定会对自己有情有义，在这里张船山接连用了三个典故。首先“顿惊隔院登徒”的 “登徒”, 即登徒子。“登徒”为复姓,见于战国时楚国宋玉所写的《登徒子好色赋》。 宋玉说登徒子好色，为什么呢？他娶了一个妻子，长得又丑又邋遢, 还有一身癞疮, 就是这样,登徒子还能够和她连生5个孩子,所以登徒子应该是“好色”。此后"登徒”就成为好色之徒、色狼的代名词。其实宋玉&lt登徒子好色赋&gt所讲登徒子的这段话, 按照现代人的看法, 登徒子娶了那么丑的女人,还能和她相亲相爱, 和睦相处, 应该是爱情专一的好丈夫, 但是被宋玉加上一个“好色”,很难再洗脱了“好色”的罪名。但是这种愿与丑妻相伴终生,忠贞不二的男人, 天下的良家妇女哪有不喜欢的呢!

为了说明李大根的心理, 张船山又接连用了“逾墙宋玉”,“普救张生”“巫山神女” 等几个典故。张船山用这几个典故,是比喻李大根总想着杨二姐会主动地爱他, 正可谓是痴心妄想。正因为是痴心妄想, 所以这李大根才想出了偷窥这么一个方法来。 那么他又是通过什么方法偷看的呢? 张船山在判词中, 针对这个疑点又是怎么记录的呢?

红窗六扇, 欲窥浴兮何难? 白屋三间, 即偷香兮亦易。看含春之莲菂, 但有荷荷艳出 水之珠胎, 是真咄咄。

这段判词交代作案的经过。 李大根为什么能够看见呢? 这里写得很清楚。本来嘛, 有六扇窗户, 被人偷窥并不难, 三间草房, 就是偷情也容易。那么李大根看见了什么呢? 这里应该是文人自己的猜想。本段所用的典故就是“韩寿偷香”,比喻男女私通。

值得一提的是“白屋三间”。按照明清的礼制,一般百姓盖房仅允许建三个间架,就是三间房,即便是富有,可以盖上几十间房子,但每所房子必须是三个间架, 如果超过, 便是 “违制", 不但房子要被没收,盖房人与住房人都要被判刑,至少是杖一百,还要枷号一月以上,就是带着25斤的木枷在城门或闹市游街示众。为了规避“违制”,古代百姓也多有创造,比如说“明三暗五” 的建筑。 所谓是 “ 明三暗五”, 就是加盖阁楼, 在下面一层是三间, 上面一层是两间, 总算为五间。 按照典制规定, 厅堂五间便是一二品大员才能够使用的,因为房子是三个间架,即便是寓意于厅堂五间，官府也无可奈何。

说完房子,再回到本案上来。正因为是平民百姓,只是普通的房子,所以李大根便轻而易举地偷看到了他人洗澡,但被杨二姐发现了。发现以后的情况如何呢? 张船山在接下来的判词中用了两个精妙的词来形容:

奈此狡童,吓破犀娘小胆怜彼淑淑,忍叫鼠辈轩眉?扭赴讼庭,乞伸国法含垢忍辱,似怒还嗔。

本段交代了案件的起诉原因,就是偷窥被发现了,小姑娘被吓坏了,当然要将偷窥者扭送到官府,为自己伸冤。这里用了“狡童”和“犀娘”的绝妙好辞。“狡童”一词出于《诗经·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维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 意思是:“小伙子啊太狡猾, 不肯和我再说话。 为了你啊为了你,害我饭都吃不下。”“狡童” 本来是女子嘻骂男子的昵称,犹如“坏蛋”、“小滑头”的意思。古代姣、狡、佼三字相通,也有美好、美少年之意,用在这里则是讽刺之意。“犀娘”是指相貌不俗而脾气很大的姑娘,形容姑娘非常厉害,得理不饶人。李大根的偷窥,连这颇为凶悍的美娇娘都被吓坏了。也难怪,要是一般的女子,被人偷窥也不敢大肆声张。

判词写到这里, 案件的起因及经过都讲完了, 但最重要的判决还没有作出。 如何进行判决呢? 现在的男人偷看女人洗澡, 在道德方面, 属于偷窥行为, 违反丁社会公德。 在法律上, 侵犯了他人的隐私权, 可追究其法律责任, 按照 &lt治安处罚条例&gt 可以进行拘留。那么, 在当时干了这样的事情又会怎么处理呢? 有 “大清神断” 之誉的张船山, 自称爱民如子, 谨遵朝廷律法, 于是申明判决理由如下:

本府疾恶如仇,爱民如子若不从严惩办,何以正风化而匡人心?自当照律科刑, 聊以安良善而戒来者。 惟是风流罪过, 未为入幕之宾允当菩萨心肠, 且开放笼之鸟。

惩办的理由是“正风化而匡人心”。正风化是当时的地方官的重要责任。所谓“风化”,一般是指社会公德和旧习俗,往往涉及性的话题,在民国时期还有“妨害风化罪”, 有16条法律。 那么具体到这个案子, 张船山究竟会怎么判决呢?

李大根偷看杨二姐洗澡, 并没有给杨二姐造成肉体上的伤害, 律法对此行为也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但李大根的行为不仅伤风败俗,还给杨二姐带来精神损害, 如果不加以惩处, 于风化人心都有影响。 因为《大清律例》中有一条 “不应为” 的规定, 给裁判官以很大的自由裁量权。凡是被时人或官府认为不应该做的事情,都可以看做不应为,轻则可以笞四十,重则杖八十。 按照这条法律规定, 李大根属于不应该偷看杨二姐洗澡, 就是“不应为”, 如果按照法律裁断, 笞四十是恰如其罪的。 宋元时期, 笞杖之刑都减三下, 是天饶一下, 地饶一下, 朕饶一下。 比如说杖一百, 就打九十七下。而到了明代,朱元璋一改元代的制度,一面严定法律以重惩犯罪,一面将笞杖打折以示皇恩浩荡。于是天饶两折,地饶两折,朕饶两折,剩下四折还要去零,清代因循。比如说四十板的四折是十六板,去零为十五板说起来不多,但如狼似虎的行刑皂隶,按照规定用刑去处,即在臀腿上狠打,李大根也可能被打成终身残废。所以张船山思索再三,最终免去李大根肉体之刑。然而,要是不对李大根进行适当的惩处,不但杨二姐气不能消对扭送李大根的邻佑也无法交代。那么张船山又是如何进行判决,既让杨二姐得到安抚,又让邻佑及观看审判的人们满意的呢?

应判令李大根,将杨二姐浴汤,一饮而尽。 识如兰之气,狂奴当亦无辞充惜玉之心,巨盏无妨引满。此判。

判决结果是令李大根将杨二姐的洗澡水喝干,真是令人叫绝而出人意料。幸亏当时的木浴盆容积有限,如果是现在的浴缸,李大根真的要被撑死了。所以判令李大根喝洗澡水,是让其在广庭大众面前丢尽颜面,更让观者引以为鉴。判决以后,张船山还不无嘲讽地讲:你不是想闻闻杨二姐身上的香气吗?现在你应该如愿以偿了。权当你怜香惜玉,一大盆洗澡水也不妨一饮而尽。

·柏桦教授法律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