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错生王室，隐于笔墨

李煜，初名从嘉。提起这个名字，人们往往会发出一声长叹。就算只是粗通文墨的人，也知道那是历史上的南唐后主，善琴棋书画，奈何错生了帝王家。人们总是用“错生”这样一个词形容他的一生和命运，然而李煜的一生，难道当真只是一场错，惹来万般怜惜?一切，都有可以追溯的渊源。

如果李煜不曾诞生在这样的家庭中，就不会有这样的际遇，也不会有机会接受那么好的教育，更不会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或许，我们的文坛上就少了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词人，也少了一位可悲、可叹却又可敬的君王。出生于帝王家，是李煜的不幸，亦是他的幸运，爱恨不过一念之差，幸或不幸也只是一线之隔。

记得李煜的父亲李景通是一位文采风流的皇帝。李景通当了皇帝以后改名为李璟，只不过南唐未曾灭亡在他手中，他在史书及人们的记忆中，更多地是以“李煜的父亲”这样的身份现身的。

其实李璟的词也写得极好，清雅温和，颇有文人之风。

手卷真珠上玉钓，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修。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幕，接天流。

李璟·《院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

这首被传诵得最多的词，比起儿子李煜的作品，也不见得逊色多少。李氏家族，一向都是极富有文学气息的。而南唐温润的气候，或许更多地柔润了这个家庭。不仅父亲李璟文学修养深厚，祖父李昇亦是善于诗词。在这样的家庭出生，孩子要么成为八面玲珑的政客，要么成为温柔清秀的文人。显然，李煜成了后者。

李煜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也就是说，他的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在李璟登基为帝之后，六个孩子都成为皇子龙裔，地位也发尊贵。然而，这种变化并没有给年幼的李煜带来多大的欢喜，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街市里一个普通的孩子，可以清贫而欢乐，挨打了有哥哥为自己出头，受伤了也有父亲柔声安慰。可他那触手可及的梦，实际上是遥不可及的。他是南唐君王的儿子，不管是谁见到他，都会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六皇子”。

他尊贵的血统、异于常人的重瞳，招致了最初的祸端一那源于他的兄长，李璟的长子弘冀。年长李煜六岁的弘冀，十六岁就被父亲封为燕王，那是一个极其难以捉摸的人。他沉默寡言的背后隐藏着极深的城府，并且能够当机立断、心狠手辣，某些时刻像极了祖父李昇。温和的父亲李璟并不特别喜欢这位长子，虽然他战功卓著，为南唐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弘冀一意孤行狠毒凶残的性格，却是李璟最为厌恶的。

为了确保自己未来的皇位，弘冀甚至毒死了自己的三叔，也就是晋王李景遂。起因不过是李璟有一次在无意中提起自己打算将皇位传给晋王，弘冀就生生毒死了晋王。这桩血案最终成为宫廷秘闻，被掩埋在风沙里，多年后，血迹都已经干涸，然而却在当年还是个孩童的李煜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是那样恐惧那个手段残忍的长兄，又是那样明白，这位兄长在除去三叔之后，已经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他渴望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家庭，已经成为一个泡影。他只能将自已隐置在文学的身后，沉溺在所谓的音乐歌舞里，用弘素来不以为然的事物来掩饰自己他不过是一个除了文墨一无所长的幼弟，那些朝廷上的风云变幻，他不关心，也不愿意关心。

渐渐地，那个被祖父和父亲曾寄予厚望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甘于寂寞的男子。他生活在一片离政治十分遥远的天地里，心平气和地写着自己的词，悄无声息地画着自己的画。他最喜欢的不是金碧辉煌的享受，更愿意安静地徜徉在萧萧的竹林里，听细雨淅沥，看秋叶飘零。皇室的阴谋诡计，同他再无关系，他只求有一日悄然归隐。那时，李煜将自己的号改为钟隐，别号莲峰居士。分明可以惊才绝艳的少年，却过早地心如死水。

人们都说孤寂难熬。对于李煜而言，那是上苍给自己最好的礼物，他可以在孤寂里，细细地聆听年华流近的声音，默默地享受时光的静谧和美好，这种欢愉时刻是父王无法了解的，也是弘冀终其一生都无法体味的。他渴望着天大地大，自己能够驾一叶扁舟，任江水自流，远适红尘，悄然归隐。“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晚唐的李商隐是这样写的。李煜追逐着这样安静的生活方式，殊不知，那也是遥不可及的，如同泡影。

或许在刚开始的时候，文学不过是李煜掩饰自己的一张面具，然而时光渐长，文学却变成了他的情之所钟。他开始深深地爱上了它，最终也因它名垂青史，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煜·《渔父》

这是李煜在内供奉卫贤所做的《春江钓叟图》上的题词，看得出，他是何等羨慕那样的生活:平凡、自由，来去自如，除却生与死，没有什么能够控制脚步的方向。他也只是想做一位小小的钓鱼翁，哪怕风餐露宿，哪怕跋涉千山与万水，只要能够恣意驰骋于碧涛雪浪里，顺春风漂泊，任明月冷落，喝一回醇香的酒，唱一曲跑调的歌。

除却诗词，李煜的书画亦是双绝。他的书法初临柳公权，继而临欧阳询等人，然而他最喜欢和尊崇的还是晋时卫夫人的书法，受她的影响也最深。从总体上而言，李煜的书法是博采众家之长合万端变化而自成一体的，后来这种字体被称为“金错刀”，以瘦硬、风骨俊朗见长。后人形容这种字体“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针钉”。只可惜的是，在千年流转的时光中，李煜的书法早已失传，他的墨宝也散失无踪，后人已经无法再看到“金错刀”卓绝的风采，正如无法看到他的悲仿痛苦、欢乐忧愁。

李煜的画也非凡品。如同他的书法，他的画亦清瘦绝伦、遒劲沧桑，这种画法被称为“铁钩锁”，意为生冷瘦硬，又别有韵味。其实他能够入画的事物并不拘于一格，不管是人物还是山水都能够成为他笔下栩栩如生的景象。只是这些笔墨丹青，有的在南唐灭亡时被他自己付之一炬，有的则流散在浩瀚的时光里，实为憾事。

最初的李煜，选择了那样一条归隐之路，他以为，自己或许就要如此了断一生了，当一个闲散道遥的王爷，偶尔同三两墨客聚于一堂，痛饮长歌。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至少他可以安然终老，纵使国破家亡，他也不会背负“亡国之君”的罪名。他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原来自己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是那段时而凶险时而无助的少年时光。